21世纪经济报道见习记者李强 北京报道
2021年2月25日,佳士得拍卖了一件特殊的作品——《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它是艺术家Beeple自2007年5月起,每天创作一幅作品,最终将5000张作品图拼接出来的JPG图片,并且接受以太坊支付。
这件100美元起拍的作品最终落槌6025万美元,作为世界上第一件在传统拍卖行出售的纯数字作品,原本只可能在区块链圈流通的NFT作品,就这样高调出现在了主流艺术市场,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权力与财富的故事犹如塞壬的歌声,艺术家们纷纷前往加密领域,渴望着自己的作品也能够借助区块链技术得到市场垂青,在炒作投机者们的盛大筵席上,一道道天价NFT作品被端上桌面,市场迅速走向“繁荣”。
根据DappRader数据,2020年全球NFT的市值仅3.17亿美元,至2021年激增至168.91亿美元,同比增长4440%。
值得说明的是,基于安全性、高效率等特性,早在2017年前后,国内区块链技术在版权交易、版权保护、金融存证等领域的应用探索便已开始,但由于技术特性,区块链应用场景延伸缓慢,尤其是虚拟货币在国内从未被允许,区块链技术一直缺少C端落地场景,以大厂和区块链背景公司为代表,嗅觉最灵敏的一批玩家,纷纷盯上数字内容上链这瓶“旧酒”。
“从去年四月国内开始出现NFT的概念,之前我们一直做区块链纯技术开发和输出,但是在意识到NFT数字藏品可能是国内区块链赛道To C领域中极少数的合规场景之后,我们觉得有必要成立一家公司来专门做这个事。”近日,红洞数藏联合创始人高永霖告诉记者。
简单来讲,NFT是一项区块链技术,可以理解为将数字内容记录在区块链中,生成类似于“房产证”的凭证,使得数字内容产生权属性,从而实现交易等行为。
2021年9月25日,央行等十部委发布《关于进一步防范和处置虚拟货币交易炒作风险的通知》,严禁国内开展任何形式的虚拟货币业务,由于“NFT”最后一个字母是“Token”(有翻译为“代币”)的缩写,国内数藏平台们纷纷删除NFT字样,改名为“数字藏品”。
相对数藏市场的“一夜梨花开”,国内相关政策还处在跟进阶段,引导数藏去金融化发展,以及在版权保护、文创开发等方向上积极探索,而更多详细规则的出台和完善也成为从业者的诉求之一。
病毒式裂变
从某个角度上讲,数藏市场爆发的核心逻辑是图片上链就能卖钱,但对于新平台如何说服玩家来买,尤其是小平台,需要更多机制设计证明自身藏品的价值。
尽管可能都是“网图”,但在玩法上,创世系列是“价值性”最高的藏品,一般为新平台发行的首款数藏品,拥有更多的权益,术语称之为“赋能”,包括但不限于身份标识、手续费折扣、概率现金奖励或高价回购、后续其他数藏产品的空投(白给)或优先购、实物周边以及其他线下权益,缺乏背书的平台甚至会出让后期经营的分红。
作为门面,平台往往需要证明创世系列的丰厚收益,来拉动后续新数藏的信心和参与度。某种程度上讲,创世与绑定着平台未来命运发展,在玩家眼里,这也是新平台起步必须做的让利,叠加更高的稀缺性,也因此,创世系列的溢价更有保障。例如某平台的首发藏品发行价仅为一元,而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最高暴涨八千倍。
而收益相对有保证性的藏品,自然也吸引了大量“带工具的科学家”(专业外挂抢购)入场,普通用户抢购难度非常大,往往只能通过二级市场购买。
一般来说,为了保证来者有份,从而吸引更多玩家入局,数藏平台还会布置一些免费藏品,其市场价格不高,几块到几十块钱为主,而如果以志愿者身份参与社区运营,玩家还能获得免费获得创世藏品以及进入内部群等权益。
这也直接促成了今年上半年数藏行业的盛况。根据业内口径,今年以来平均每个月有上百家数藏平台涌现,至九月行业迎来“千藏大战”,镜头放大到社群中,则是一边倒的唱多和持续刷屏的“上车邀请”——“某某新平台福利放送,马上起飞”。
客观上,开始阶段的数藏行业缺乏足够的标的,玩家涌入,只要能够抢到数藏品,不需要考虑平台资质、数藏内容质量如何,基本可以锁定收益,因为大量玩家还没来得及入场,总会有人高价接盘。
关键问题是,表面看上去数藏平台如雨后春笋,行业一片火热,但真实图景是玩法贫瘠、重度炒作的底色使得数藏难以“破圈”,币圈、炒家群体们穿梭于各个平台,并没有多少新鲜血液注入——新平台在推广时甚至会注明拉新内容要发至其它数藏群。
在这个暴涨暴跌的游戏场中,大量内容属于无任何价值依托的“空气数藏”,随着大量同质化平台和藏品的出现,供求关系反转,行业增长红利下的博傻游戏赢面迅速缩小,数藏市场犹如白云苍狗,曾经随便买张图大概率会升值,变成了创世都在归零。
坐庄游戏
玩家们的摸爬滚打中,数藏市场的套路逐渐清晰,平台内部人员持有藏品并参与买卖,配合大户的资金“坐庄”,几乎成为心照不宣的常识。
数藏玩家小王主要通过推广拉新等方式入场, 在上半年的市场狂热中,他称如果找准卖出时机,自己的收入可以达到五位数,即使是有所降温的七八月份,平均收入也能达到七千。
“新平台套路都是一样的,开新平台的时候做点老鼠仓,比如一份藏品显示公开发行10000份,但实际发售可能就5000份,自己留2500份,大户留2500份,前期把价格拉上去,让别人看到有利可图,吸引新用户进场抽签抢购,平台和大户趁机把货慢慢出给散户,谁受不了诱惑去二级市场买货就是接盘,我之前就因为经验不足,进场买了一些首发,现在基本都归零了。”数藏玩家小王告诉记者。
市场降温中,玩家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都有可能引发骨牌效应,如果平台运营没有了新动作,或者停止拉盘,环环相扣的玩法机制上,玩家信心很快就会形成雪崩,压垮平台的“共识”支柱,当玩家觉得这场割韭菜的刀已经挥下,便会转战其他平台,一切也就走到了尽头。
从这个角度上讲,大多数以“卖图”为主业的数藏平台做的更像是一场金融游戏。藏品底层IP价值极低,平台能否推动项目商业化的能力存疑,而在玩法吸引力不足的情况下,只能通过以保证收益为卖点,稍有不慎就会演化为非法集资。例如有平台会承诺后期对创世藏品高价回收,有律师对记者表示,如果是事先与用户约定,则基本满足非法集资的行为构成条件。
并不是所有的平台都会按套路出牌。例如今年5月31日成立的镜域数藏,在6月15日开售188元的“创世纪念徽章”,玩家购买之后,平台方“原地消失”,至6月22日注销,创下数字藏品平台的最快跑路纪录。
电影《天下无贼》中,面对范伟扮演的劫匪,葛优有一句台词:“最烦你们这些打劫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对平台机制、玩法套路熟稔于心的高级玩家,运营手法更加华丽。例如平台在发行数藏品A之后,在二级市场价格波动中,A藏品价格低到一定程度时,运营方通过释放赋能消息,向持有A藏品的玩家空投B藏品,通过抬升更加稀缺的B藏品价格,带动A藏品的上涨,而B藏品价格下跌同样可以复用A藏品的运营套路,继续推出C藏品,一环套一环。
藏品的价格暴涨会激发玩家们的“FOMO(害怕错过)”心理,而对于限量的藏品,大部分普通玩家抢不过“带工具的科学家”,只能前往二级市场高价入手,而在耐不住市场冷清的价格低位准备离场时,又会有人来低位扫货,随后平台宣布赋能,藏品又开始暴涨。
不管藏品价格是涨是跌,掌握了游戏规则的制定权,也就意味着只要平台与大户配合,永远可以在市场变化中做出正确选择。
劣币驱逐良币
去金融化水马拦在路中央,不管是直接“硬闯”,还是以转赠名义迂回,二级市场始终是一个绕不过的命题。
“任何商品都会存在交易流通,如何把控数藏品流通在一个合适的度,我们也非常期待监管政策能够早日推出完善,同时二级市场只是数字藏品整个商业闭环中的一环,我们也看到地方性政策也在积极推出,只有行业发展的引导条例明确,有了参照,从业者才能去全身心去做这件事。”高永霖对记者表示。
另一个事实是,即使是连转赠渠道都未开放的幻核,用户也可以通过交易账号的形式实现二级市场交易,在以“赌客”为主要消费者画像的市场氛围下,这几乎成为数藏平台逃不掉的“原罪”。
艾媒咨询数据显示,中国数字藏品消费者中69.0%的人对数字藏品只是大概了解。艾媒咨询分析师认为,大部分购买者对于区块链和数字藏品的概念并没有清楚的了解,只是知道这种“区块链”的存在可能成为虚拟世界中的潜在升值资产,因此抱着投资心态参与进去,不排除很多抢购者只是图个新鲜。
对于比较强调合规的大厂背景的头部平台,只能在一级市场上,在IP价值和数藏品展示效果上做文章,但随着一级市场无限放水,稀缺性被不断稀释,基于藏品质量的炒作价值空间越来越小,同时为限制炒作而设置的超长转赠限制期也拉低着收益的确定性。
尚处于开荒阶段的数藏行业,单靠本身的玩法趣味很难持续吸引用户,炒作盈利空间是维持热度的关键,这一点也能够在下半年大平台们的屡屡滞销中得以印证。
例如今年八月,某头部平台罕见地在藏品发售后不久进行了下架动作,外界猜测藏品极有可能未售完,平台不想让滞销状态过长时间的暴露在藏家眼前,防止雪球效应导致平台陷入不断滞销的恶性循环。
业内人士分析表示,下架藏品为潮流类IP,而潮流类和当代艺术类数字藏品是当下数藏圈较为“不受待见”的品类,主要原因是当下数字藏品买家更偏向投机盈利而不是出于喜欢而收藏,所以与文物类藏品简单明了的用“国宝”、“国家一级文物”、“镇馆之宝”等标签告诉用户藏品价值相比,潮流类和当代艺术类数字藏品更考验用户对IP的认可度以及用户自身的艺术鉴赏能力。
4月11日,中国文物交流中心主任谭平在规范数字化藏品授权专题会上指出,要向文物本体原型数字复刻品说“不”,鼓励创作者基于文物内涵,设计并开发具有艺术性、独特性和稀缺性的文博数字藏品,借助新技术讲好中国故事,同时将对单纯发售文物本体原型发售项目进行坚决清理和整顿。
从文物原件到基于文物二创的IP降级,背后是IP方对于自身价值的发现,相关的IP授权也在变得更加谨慎。曾经60多万人在线蹲守“越王勾践剑”数字藏品,这样的故事将不再复演,这对头部数藏平台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对比之下,小平台们绕过藏品本身价值,通过赋能等玩法营造急涨爆跌的市场环境,这种快进快出的利益博取更能够吸引玩家,随着下半年进入“千藏大战”,头部平台的流量被不断分食,行业的价值投资信仰逐步崩塌,有业内人士更直接地将其称为“去数藏化”。
幻梦终局?
8月16日,陷入持续滞销与裁撤风波的幻核宣布关停,故事正式画上句号,另一边腾讯音乐旗下的TME数字藏品平台也被曝处于近乎停摆的状态。
而在一年前,腾讯音乐还曾希望通过TME数字藏品探索NFT在音乐领域的工具性价值,这本是腾讯在幻核之外布局数藏的另一条路线。“在版权保护之外,我们想尝试一种新逻辑,更多面向于分发、交易来探索NFT能够发挥的价值。”彼时腾讯云区块链产品总监秦青表示。
对于资金、技术、资源丰富的腾讯,数藏相关政策尚未出台,摸黑前行如何保证合规性是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例如在发行胡彦斌黑胶数藏过程中,“按照金融合规的要求,每份黑胶唱片不能超过200份,在实际的发行种类我们也会控制数量少于200份,这也是整个音乐集团的核心考量。”彼时秦青表示。
对于TME数藏的最终去向,腾讯音乐相关负责人对记者表示,目前内部对数藏板块尚在评估与规划中,相比于果断放弃幻核业务,可以看出腾讯对于幻核背后商业模式的否定。
这也印证和加速了数藏市场的寒潮,未退场的头部平台在谷底徘徊,资源背景相对较弱的中小平台已经开始陆续离场。
据不完全统计,仅九月下半月,仅宣布退款的平台就有超过十余家,这也意味着平台的IP授权费和运营成本全部沉没,不少平台也以此为理由给出打折回收方案。
“国内数字藏品从无到有,经历过高速发展,第一阶段的卖图模式已经走完一大截了,到最近两个月开始进入低迷状态,资金实力弱、运营能力差的平台自然就会撑不住,而且很多平台原打算就是干一票走人,数藏平台的退场大潮已经开始了。”高永霖告诉记者。
单一的审美价值很难支撑数藏市场。在高永霖看来,在国内交易条件相对严格的情况下,需要给数字藏品注入更多的使用价值,有权益能够使用起来之后,才具备一定的交换流通价值,未来数藏市场也会更多朝着类似无聊猿的非同质化版权品发展,“最终目标是打造完整的商业生态闭环,也可以理解为打造一个元宇宙IP。”
数藏战事还在进行,很难断言这究竟是不是一场骗局或幻梦,但高永霖还是向记者表示了对于数藏底层技术的肯定。
“现实世界里一根笔、一个空瓶子都是有价值的,同样数字世界里一条朋友圈、一段聊天记录也是有价值的,只不过是价值的高与低,面向人群的多与少,从这个逻辑我们认为未来所有的数字内容,都应该通过NFT这些技术手段锚定,并不是都要去交易,而是进行确权存证,证明这些数字内容是属于我的,相当于个人生活的深度数字化。”高永霖对记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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